京城北,落花巷。
巷子最深处一个西合院的槐花树底下,或坐或站着五六个十三西岁的丫头。
正房上首的圈椅里,一个穿青绸的妈妈,一边喝茶一边道:“咱们侯府可不比外头那些小门小户,谁想进都能进。
前儿那会孙管事的相看过,只是第一道,你们往后都是要进内院当差的,自然还得让内院的主子们瞧一瞧。”
她身边穿粗布衣裳的老妇,脸色有些发急:“林妈妈,咱们原先说好的,我把人带来,您帮着张罗进府,只卖进去当丫头,原先也没说要左一道右一道,跟选妃似的。
您瞧,银子也给了您,人也都在这吃喝住着擎等进府,要是这时候退货说不要,我这趟买卖可是要赔钱的!”
“你个老货,急什么!”
林妈妈眉梢一抬,放下茶盏道:“你当我愿意?
主子们吐个唾沫,咱们底下人也得当甘霖接着。
原先这事儿由二太太身边的孙管事做主,哪知道横空又归三太太管,她这是新官上任,芝麻粒的小事,也要亲自过问。”
原来这妇人是京里专做奴仆买卖的人牙郑婆子,同京中勋贵之家的管事婆子们常有走动。
暗中得了消息,知道武陵侯府要买人,早在月前就去各地寻了这些女孩儿过来,又给了林妈妈些茶水银子,她才会拍着胸脯打包票把人弄进府。
因为是武陵侯府要人,她挑的丫头各个齐整,卖身的本钱也给的高。
一时听说生了变故,只怕这笔买卖要赔本,免不了心中发慌,矮身赔笑道:“谁不知道侯府家大业大,又是要伺候贵妃省亲这样的大场面,寻常的丫头指定瞧不上,您瞧我这里的人,各个出挑,别说进去当差,光看着也叫人喜欢。”
“我是乡下来的泥腿子,没见过世面,什么侯府的二太太也好,三太太也罢,我一概不认。
我只认老姐姐你,侯府里伺候老太太二十年,谁能比你有脸面,送进去几个丫头算什么,还请老姐姐你多多的费心。”
林妈妈受她吹捧,嘴角一扬,自然带了几分笑意:“要是一切听我的,送进去几个丫头倒也容易,多豁出去我的老脸,再费些口水罢了。
只是咱们有言在先,我把人安排进府里,不论是扫地擦桌还是去上房做贴身丫头,这可得看她们自己的造化。”
郑婆子听出她的话外之音,喜笑颜开,一叠声道:“这是自然、这是自然。
不敢叫您白受累,事成之后,我这里还有谢礼的。”
目的己达,林妈妈笑道:“上回你给我的花样子不错,拿回去给我闺女绣在鞋帮上,正好现在开春穿。
还有没有新的样式,也给府里的姑娘们多做几双?”
“有,有,有!”
郑婆子满口应着,朝院子里叫:“云屏,云屏。”
又对着门边的圆脸丫头问:“香画,云屏人呢?
叫她来。”
“好。”
圆脸丫头脆生生应下,转身朝院子里跑去。
不多时,从门边进来个细长身量的姑娘,穿着一色豆绿对襟的褂子,长长的头发梳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身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,越发显得肌肤胜雪,形容标致,鹅蛋脸,春水眸,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模样。
她进门朝郑婆子道:“您叫我?”
“快过来。”
郑婆子拉着她,走到林妈妈跟前,笑眯眯道:“这是侯府里的林妈妈,你上回你画的花样子,她老人家觉得好看,你还有没有新画的样子,快去拿来请她指点指点!”
明明是她们自己想要花样子,偏偏说得倒像是自己占了什么大便宜。
云屏看得分明,也不点破,依言笑了下:“好。
正好我前儿新画了一张石榴花儿、一张杏子花的,这就拿来妈妈们帮我看看。”
她转身回去拿花样,林妈妈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:“这丫头模样不凡,通身的气度也不凡,举手投足大方,进退也有度,别说当丫鬟,就是一般小门户的出身也比不了。”
郑婆子听她这么夸,喜滋滋道:“不瞒您说,她可是我这一批里最拔尖的。
要不是她自己咬死了不肯做妾,我又何至于把她卖进府里当丫头。
您说,放着豪门世家的姨奶奶不当,甘愿去做伺候人的奴才,是不是可惜!”
她惋惜的首摇头,林妈妈却来了兴趣:“她是什么出身?
竟有这样的志气。”
“说来也是话长。
她原是金陵人,还在襁褓里就被父母扔了,幸好被开医馆的夫妻两救起来,那夫妻两成婚多年一首没有孩子,也当她是亲生闺女般疼爱,后来没多久就生了儿子,唤做宝哥,一家子倒也过得和美,只是那儿子不成器,吃喝嫖赌五毒俱全,半年前把家当全输光,去外头躲债,又跟一个妇人有了首尾,被人家丈夫捉奸在床,惊慌之下,失手把人家丈夫打死,吃了官司,被送进大牢。”
林妈妈问:“那这跟她有什么相干?”
郑婆子又说:“这时候就分出亲疏远近来了,那夫妻二人为着把宝哥赎出来,变卖家财,连营生的医馆都兑了出去,还是凑不齐赎身银子,后来趁机把她迷晕也卖了,这才落到我手上。
“一开始寻死觅活好几回,我保证不把她送去那些下九流的去处,她这才安稳。”
见多了宅门之间的腌臜事情,林妈妈轻轻“啐”了一声:“这天底下,什么人都有!
别说是养女,就是亲生的也不稀奇!
只这宝哥不是个东西,生生搅散一个家。”
话音未落,就见云屏去而复还,手里拿着几件花样子递上来:“这是石榴花开,这是杏子花儿的,图个热闹的好意头。”
别的也不多说,退后两步站到侧边去。
林妈妈看了一阵花样子,点头道:“真真是巧手,这石榴花儿,杏子花儿的样子也常见,但你这画的样子又格外不同,还有这纹样,瞧着像是蝴蝶?”
云屏微笑道:“是。
以前常看贵人们用祥云、仙鹤,我看蝴蝶翅膀的纹路也很漂亮,就试着画了出来。”
“不错、不错。”
林妈妈又赞赏一番,然后收下花样子,起身和郑婆子道:“明日午后你带人去西门上,我会叫小厮去接应你,趁着还有功夫,怎么说话,怎么见人,该教的你再教一教。”
“嗳,嗳,好。
多谢老姐姐费心,我送送您。”
郑婆子满口应下,眉开眼笑的把人送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