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早上,晨光熹微,清月就起来了。
她先是喂了猪食,往牛圈里倒了两筐干饲料,然后,给雪梅和雪强姐弟俩做好了早点,热在锅里,就出门了。
到喜家时,才六点多钟。主人家也刚起床不久。
她是村里的大厨,大小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她。
她又是第一个到场,像往日一样。
满院冷冷清清的。
冬日的寒风肆虐。
她和喜家一起动手。
喜家扫扫庭院。
清月烧火做饭。
当太阳从东方渐渐升起,一锅锅热气腾腾的肉包和花卷馒头出炉以后,其他帮忙的人们才陆续到来。
雪梅跟雪强是和外婆一起来的。他们要晚些,九点多才来。
昨天晚上睡觉前,母亲就叮嘱过雪梅,叫他们晚些来。说是等太阳升高了就暖和些了。
母亲还说过,叫她和弟弟定要跟着外婆一起来,这样母亲才能安心。母亲很忙,没时间照顾他们姐弟俩了。幸好有外婆在,母亲就放心了。
村子小,只住着三十来户人家,因此,如果只在村里迎娶,男女双方就各举办半天婚礼。
十点半左右,接亲队伍就会到来。他们一到便立刻开席,午后两点送亲。
卓玛带着外孙雪强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在门旁的晒谷场上聊天晒太阳。
虽说是冬季,但因为地处亚热带地区,气候仍温暖如春。在这样的季节里,人们总能享受到和煦的阳光。
卓玛还有个孙子叫云峰,是二儿子清扬的儿子,比雪强小一岁,让小女儿清凤领着。
雪梅有时会和小姨玩,虽然小姨比她大三四岁,但仍不失为很好的玩伴。
不过这天,小姨因为要带表弟云峰,她就只能和其它伙伴们玩了。
玩着玩着,那个非同寻常的梦境又闪现在了她的脑海里。
在那个梦里,她突然发现自己和母亲不知从哪儿来的,竟莫名走到了一栋平房门口。
雪梅一愣,想到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,却一时想不出个头绪来。
她不免有些慌神,情不自禁地转头往身后看去。
天地间漆黑一片。像墨汁一样的黑色包裹着天地,密不透风。
极度的恐惧和窒息感顿时从雪梅的心底升起,迅速涌向头顶,侵入四肢百骸。
雪梅惊慌失措地移开视线,转过头来。
在她惊鸿一瞥之际,才注意到,面前的平房是人字木的。
它显得非常陈旧,寂立在黑暗之中,周身发黑,与黑暗的天地融为一体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恐惧,又是一阵恐惧,袭遍雪梅全身。
她怔愣在那儿。
双眼像被巨大的磁石给吸引住了。
她的眼珠直愣愣地从门口往里面望去。
耀目,空阔。
四壁的石墙斑驳。
黑色覆盖了石头的本色。
石墙的墙洞里插着数不清的一捆捆松明子。
松明子在黑色的石墙上,显得异常的诡丽。
它们通体血红,一头头在尽情地燃烧,释放出炫丽的金黄色的光芒。
这些火把高高低低,闪闪烁烁,使整个房间变得像太阳一样耀眼刺目。
室内与室外环境如此的巨大反差,让雪梅感到毛骨悚然,遍体生寒。
她呆立在那儿,大气都不敢出,甚至忘了身边的母亲。
突然,有两个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一左一右,架着母亲就走。
雪梅被吓坏了,半天回不过神来。
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俩人会把母亲给带到哪里去,也想不起母亲会不会回来。
她就那么僵立着,痴痴傻傻,如同泥塑木雕。
然而,没过多久,有只手朝她伸了过来,递给她一个棕色的玻璃瓶子。
瓶子是药瓶,不大,是能容下中等大小的四五十颗药粒的那种。
雪梅没有伸手。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它接过来。
她的双手就那么无意识地垂放在身体两侧,没有动弹。
雪梅发现自己的双眼愣愣地盯着玻璃瓶子。
脑子却什么也没想,有些昏乎。
在她感到双眼因为盯得太久,有些酸胀的时候,透过玻璃,忽然看到了一些粉末。
这是什么?是药粉吗?为什么要拿给我?
她正琢磨,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,似乎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:“这是你妈!”
“我妈?!”天哪,雪梅惊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我妈怎么变成粉末了?怎么被装在瓶子里了?
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,似乎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碾压过,瞬间变为齑粉。
随即,她被惊醒了。
惊醒时,她发现自己大张着嘴巴,直挺挺地躺着,一动不动。
这个上午,关于母亲的那个梦境,又一次,这样的不可遏制地从她的记忆深处窜了出来,弄得她惊恐万状,失魂落魄,肝肠寸断。
她不断喃喃自语:“这是什么意思?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“天哪,妈妈成了白色粉末,被装在瓶子里了。”
又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。
“怎么办?这到底该怎么办?”
她一遍遍地问自己。
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,不能让任何人知道……不要告诉任何人。要永远藏在心里。”
待心绪稍微平静下来之后,她反复告诫自己。
这时,门外有人大喊:“来了——来了——”
突然而来的呼喊声把雪梅从纷繁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。
她不禁抬起了头,直起腰,往前望去,
只见灿烂的阳光铺满整个庭院,满目金光闪耀。
庭院里静悄悄的,空无一人。
四合天井的上方高悬着一块蔚蓝色的天幕。
天幕洁净澄澈,没有一丝云彩。
雪梅望了一会儿,觉得有些恍惚,有些不真实。
她定了定神,收回目光,却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根木柱的右侧。
我这是怎么了?在哪儿?
她吃了一惊,心下暗问。
可是,她连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儿,是来干什么的,和谁一起来的,都想不起来了。
她低头着,闷闷地站着,继续琢磨。
没过一会儿,她突然听到有人在院子里的某个地方大声询问了一句:“来了什么呀?”
雪梅听了这个问话,不觉一震:院子里不是没人吗?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?
“哎呀,接亲的呀。你没听见唢呐声吗?”
雪梅立刻被她们的谈话内容给吸引住了,不觉来了精神,竖起耳朵倾听。
然而,这俩人一问一答的两句话后便没了下文。
院子里立即又恢复了寂静。
片刻之后,雪梅才如梦初醒。
“ ‘唢呐。’唢呐是什么呀?”她边寻思着,边朝门口跑了过去。
当她一口气跨出门槛,却不见人影,只有一地的松针。
用绿色松枝搭建的棚架把整个大门给装扮包裹了起来。
雪梅陷在棚架里,惊惶四望。
“人呢?”她嘀咕着,“这人都跑哪儿去了?”
她往前跑了几步后,一眼看到了前方十几步远的那棵老核桃树底下满是黑压压的人群。
他们站在小路两边,推搡着,议论着,伸长脖子张望。
这条小路由门口蜿蜒而去,穿过田间,通往村里的各个角落。
她不禁莞尔一笑,驻足观看。
咿咿呀呀的声音愈来愈响亮了起来。
声音悠长,辽远,回荡在天地之间。
几分钟后,一列吹鼓手出现了。他们走上了田间的小路。
刹那间,桃树下的喧嚣和骚动随之消弥了。
几百颗人头齐刷刷地转向一方,几千双眼晴定格在某处。
不知是砰砰的心跳盖过了愉快的呼吸,还是愉快的呼吸声就掩藏在砰砰砰的心跳声中。
吹鼓手走完田间小路,爬上陡坡,由远及近,缓缓走来。
雪梅惊喜地望着他们,目光直视。
他们爬完陡坡,爬上喜家屋前的自留地。自留地的田埂上镶嵌着一条灰色的飘带。
飘带狭长,只能看到为首的那个男人,其它人则掩身其后。
男人捧着个长柄喇叭,挺着胸,昂着头,显得自信又自在。虽穿着灰衣粗布,身材瘦小,却透出几分霸气与潇洒,让雪梅好不羡慕。
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。
一行人渐行渐近。
走出飘带,他们踩上了门前的小路。后面的男人便一个个走进了她的视野。
一样鼓鼓的腮帮子,一样的眉开眼笑,一样的黄色唢呐在一样的阳光里闪着一样的光芒。
雪梅的嘴角不由漾起一抹笑意。
她痴痴地看着,等待他们靠近。
树下的人们屏息静立。
他们的眼睛似乎长在了吹鼓手身上。
他们的心跳应喝着唢呐的节拍。
满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吹奏下去。不料,男人们刚到树下,声音便戛然而止。
戛然而止的还有那份自信自在,霸气和洒脱。
这些男人和其它男人一样,立即又变得平淡无奇。
雪梅失望地望着他们手握唢呐,走近人群。
然而,人群却哄闹起来,说笑着将他们紧紧包围。
雪梅漠然地站着,再也没有朝人群看上一眼,但是,很快地,人群像浪潮般朝雪梅涌来。
浪潮咆哮着,奔涌着。
浪头在雪梅猝不及防的时刻,猛打在雪梅身上,几乎将她整个儿旋转了起来。
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失去控制,但她还是用力稳住心神,但是,依旧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。
在她想到停下脚步时,就被袭卷着往大门里面涌去。
她觉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,但觉得很快乐,甚至还有些兴奋。
她随波逐流,奔涌着向前,既然觉得有些滑稽,不禁窃笑一声。
身后,响起了噼啪的鞭炮声。